Sysiphus in Chequescha

黑崎

二月中的島嶼，還浸泡在寒冷的海水，還好那個土曜日早晨，陽光刺眼得讓人舒服，黑崎小姐一如往常，靜靜地坐在家門口那張綠色椅子上，陪伴她的看護太太，偶爾會念點新聞給她聽，但沈默佔據了兩人大部份的時間，鄉下所在，透早的空氣清新，鳥兒雀躍，但黑崎似乎比較在意難得經過的人車，碰巧眼神對上的話，她總是熱情地、笑笑招手說：『來坐啊～』鄉親們也予以微笑或噓寒回禮，巷子口緩緩駛來一部灰色車子，停在黑崎的家門口，睜大眼睛，她露出牙齒，揚起笑容，原來是小女兒一家回來了，這是她這禮拜坐在門口最大的收穫，像是招呼客人，她高興地趕緊請屋內的印尼女孩泡茶，女孩照顧黑崎中風的先生多年，即將返鄉，濃厚的茶香傳來，暖活中參雜著春神來臨之前的冰涼，果然是山上啊～黑崎的外孫三人見冬陽難得，腮弄她到附近的國小操場上走走，拗不過她的疼惜，嬤孫仔四人踏上屬於他們的旅程，可惜進入學校必須下一段階梯，那樣的陡峭和長度，對黑崎來說已是負擔，四人改繞附近一圈，緩慢的路上，外孫問她黑崎的意思，她不記得，只說偶爾有人會稱呼她黑崎將，將是敬語，經過了一戶人家，裡頭擺著一尊不小的白色臥佛，不徵求主人同意，黑崎在門外轉身面對佛像，帶著外孫們，雙手合十祈求著：『拜託佛祖保庇，乎囡仔平安大賺錢。』

黑崎生於大正10年，這幾年來，90多歲高齡的她，和井上靖『我的母親手記』筆下的媽媽有些類似，每次說話都重覆相同的老故事，比方說，以為幫女兒帶的外孫溺死在田溝裡，請兒子用竹竿打撈，10分鐘前剛說過的話馬上就忘記，好加在經過提醒她還會說，『丟吼，都架門龜啊。』出門不管去哪裡都急著想回家，但整體說來，和井上靖的母親相比，身體逐漸衰老，心智卻搭著時光機，一年比一年青春，回到小女孩的心智，黑崎的狀態顯然好多了，今年過年在大女兒家，飯後茶餘，大家在看老照片，她又急著問等會兒誰要載她回家？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，外孫調皮拿著照片問她，『阿嬤妳六個囡仔哪一個熊水？』眾多兒孫期待下，她四兩播千斤慢慢帶開話題，還反將一軍問，『那你覺得兩個姑丈（她的女婿）哪個英俊？』事實上一位是父親，一位是姨丈，但腦筋的靈活度可見一斑，即便如此，和年輕時聰明能幹，可以說是一肩扛起戰後家計，栽培小孩出國攻讀學位，還是無法相比，也難怪她常碎碎念：『老啊無效啊啦～』

霓

市郊的午茶時間，霓揪兒子和他女朋友三人在客廳一起唱歌同樂，第一首歌她點了阿杜的雨衣：

思思念念你的笑容　乎阮一切力量

牽阮的手用心來養　看阮哭看阮學走

鳥兒大漢嘛愛學飛　全世界是伊的

你的關愛乎阮作伴　放心啦阮抹孤單

你來聽阮唱這條歌　阮心內有你的牽掛

無管那雨多大　欲甲你逗陣走　你是阮的雨衣

我來為你唱這條歌　唱出你偉大的形影

抱著你的期待　走出我的未來

用阮美麗歌聲　來祝福你啊

霓唱得灰熊歡喜，或許是在這兩個熟悉卻不常見面的聽眾面前，高歌起來有莫名的爽快感吧？唱完她對聽眾說，她只要唱這首歌，就會想起女兒和兒子，想到他們，就覺得自己無比幸福，鳥仔大漢亂飛的兒子聽了，深呼吸一口，腦海浮出一格一格和霓相處的畫面，高一選組的時候，霓鼓勵他勇於挑戰選擇自然組，大三那年半夜的天搖地動，先生出國，女兒在台北念書，睡著跟死豬一樣的兒子以為中共導彈來襲，衝到霓房間帶著嚇呆的她一起逃離房子，消防車歐伊歐伊，此起彼落，十字路口中央，粗糙的柏油路面是他們暫時的避難所，黑夜裡地牛路過，每棟房子看起來都是歪的，擔心房子倒塌要走到附近的空曠處，兩個人的腳抖到差點走不動，兒子出社會了，收假要坐火車南下拖拖拉拉，搞得霓緊張兮兮怕他趕不上火車，有次兒子還沒上車，只是把背包放好關上車門，她深踩油門，火速飆到車頭後才發現：『阿狼咧？』，事後好氣又好笑，常常提起自己糗事當笑話娛樂大家。

那天買完菜在I-95邊開車邊聊天，梅胖說，看到Julia躺在媽媽身上撒嬌，真的很羨慕，接著說，你上輩子到底燒什麼好香？可以擁有世界上最讚的媽媽，她既喜歡又欣賞媽媽總是溫柔地和她分享人生智慧，我回她說，媽的溫柔或許是天生，或許是環境，但她的智慧可是歷經狂風暴雨而來，雨後，珍貴的霓才有可能出現。霓是雨過天晴後，出現在天空的第二道虹帶，又稱副虹，出現在虹的上方，她寬廣的虹帶是溫柔的雙手，無限延伸保護著虹，霓顏色平淡，為了襯托出虹的絢爛，霓忙得上下顛倒，紫色在上紅色在下，失去了自我。

霓阿霓，沒有霓，就不會有我們。

阿嬤單名碧，日文へき（發音heki），獻給碧和錦霓，我最愛的阿嬤和媽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