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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4年,愈夜愈荒涼的南科園區裡,地表上最大的八吋晶圓廠比華爾街還忙亂,我是社會新鮮人,夜班開完會不久,桌機響起,手機還微微發燙,上班一個小時以來的第20通電話。

『課長,我要回報hold lot!』

對方講話的音量大到我邊把話筒微微移開耳朵,邊按了電話上降低音量的鈕幾下,恩,是個沒聽過的聲音,操著一口極台的台灣國語。

『妳是誰?』

我帶著些微教訓的口吻冷冷地回了對方,暗示沒有報上名來不禮貌,對方說她是這個月負責解hold lot(註一)的TE(註二),圈內人簡稱hold lot,hold lot通常是每個區除了組長之外前幾號的人物,需要豐富的經驗和格外細心的特質,否則一不小心,貨出了狀況,萬一搞到要報廢就是公司損失幾百萬台幣的意思,TE記MO(註三)之外,課長也得負起責任,PDCA後續的預防、改善措施及計劃,很煩人的!hold lot另外的工作是在組長休息吃飯時間幫忙接組長的值班手機,傳達訊息之外也要做簡單的判斷、下指令。話筒傳來超台台灣國語的當下,我一陣涼意從尾椎、背脊、竄到腦後,原因是這個hold lot講話這麼台,做事一定既隨便又粗魯,看來我皮得繃緊一點,好好review她的處理程序和邏輯,讓她知道我很重視這塊,才不會第一年就吃麥當勞(註四)啊!

 

回想起來,本人台語最溜的時候應該是還沒搬到台中唸幼稚園,在鹿谷鄉下給阿嬤帶的時候,我不確定國小有沒有用記號碼的方式禁說方言,但至少鼓勵說北京話(國語)是肯定的。在我的潛意識裡,至少在離開前東家之前,台灣四大族群使用的語言有著某種含義。特別說明一下,如果你在國外因為黑頭髮黃皮膚被簡稱為亞洲人,而不是瞭解你從哪個國家來,或多或少會感到不被尊重吧?同樣的,北京話並不是所有外省人的母語,客家話在台灣主要為四縣、海陸腔,台語每個地方口音不同,原住民語也有不同語群,蘭嶼的達悟語甚至可以和菲律賓巴丹群島語言相通。回到主題,以往,四大族群的語言在我潛意識裡隱藏的含義是什麼?假設在台灣的街頭遇到陌生人,標準的北京話(其實是標準的台北口音)代表高級,男生會讀書有地位,女生有氣質,只要這人不是來自台北,幾乎都是好的,外省腔的北京話代表老榮民,等級低於台北腔的北京話;客家話代表著差異、節儉、可能要提高戒心;台語代表粗魯、俗氣、沒讀書,幾乎都是不好的;原住民語代表喝酒唱歌的高手,天真、浪漫也散漫。這些狗屎含義來自於教育、歷史、社會、媒體,而以上的共通點,就是被黨國體制長期操縱,吳念真的電影多桑裡,女兒的回家作業是畫中華民國國旗,多桑卻把國旗的白日塗成了了紅色,還說:『日頭不是紅色不然是什麼色?鬼才看過日頭是白色的!』接著女兒生氣地用北京話對著多桑咆哮:『你漢奸走狗,你汪精衛啦!』這段對白因人而異或多或少可以體會台灣歷代殖民者的厲害,大家可能覺得我在講歷史,但事實上是,病毒產生抗藥性後,穿上隱形斗篷,繼續存在。

 

語言是溝通的工具。

本人高中的英文成績還可以,但因為要看咩,所以還是跟同學約著去補『XX英文』,補習班的老師為了吸引學生都很愛講笑話,我們老師也不例外,他講過的笑話我一個都記不得,但我記得他給我們一個觀念:『英文發音要標準、道地、漂亮!』他還用direction這個字為例,教我們美國東西岸的腔調,當時我覺得很棒!甚至把這個觀念奉為圭臬,但我必須說,老師,你錯了!語言是溝通的工具,沒有標準的發音,世界上沒有標準的英文,也沒有標準的北京話,如果有,請問誰是標準?英國人標準還是美國人標準?京片子標準還是天龍國標準?

馬英九請新移民媽媽教自己的小朋友母語很好(如果你相信他是真心,而且忘記他的『兩岸民間合編中華大辭典』、『中華語文知識庫』、『識正書簡』等政策的話),他也請新移民不要教小朋友英文,不然會把小朋友的英文教壞,我看到新聞既生氣又好笑又悲哀,生氣的是這種說法充滿歧視,新移民媽媽們的英文就一定不好嗎?好笑的是台灣的總統如此膚淺,傳到國際上會笑死人!悲哀的是,他是台灣多數人的選擇,是不是代表台灣多數人也是這麼膚淺?看身高、看學校、看工作、看臉蛋,就是不看做過什麼事;愛錢、怕死、愛面子(後藤新平),就是不願意思考人事物背後深一層的意義,膚不膚淺,答案明顯。邁阿密來自中南美洲的人口眾多,許多都講西班牙文,所以本人常常要跟西班牙腔英文作戰,偏偏本人英聽很爛,三不五時就得請同學再說一次,這就算了,法國的教授、安哥拉的球友、俄羅斯、印度、千里達的同學,每個人都有自己國家的口音,但我從來沒聽過誰用口音來衡量一個人的,不但如此,sport law老師在教面試、被面試相關法律時還特別強調,千萬不要用口音來衡量一個人,我認為,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X式英文感到驕傲,因為那代表你來自何方,和誰擁有相同記憶,梁靜茹不是就唱,『我這句語氣原來好像你,不就是我們愛過的證據』;賀知章也說,『鄉音無改鬢毛摧』,口音不但迷人,更是人一輩子永遠抹滅不掉的聲音胎記。

 

語言在我看來,是淚腺的引信,也是文化的根。

2000年來美國遊學找親戚,第一個月覺得新鮮好玩,沒想到第二個月,聽著梁靜茹的一夜長大,我開始想家了,這次再來,不知道為什麼,只有聽著台語歌的時候會特別想家。去年侑庭邀我去他們家吃飯,他們家小公主在台灣因為是阿嬤帶所以都講台語,不知道為什麼,是記憶的召喚嗎?我覺得她比講北京話的小朋友可愛好多,希望她可以一直這樣台下去。小時候回鹿谷,我不懂大舅的一個堅持,他堅持如果我們跟他用北京話交談,他不會和我們說話,現在我懂了,他希望我們做有感情、有記憶、有文化的人。我的根被切除了部份,已經無法完全使用台語溝通,但我跟梅胖不管斜切美國、環繞美東或是半繞佛州,我們都盡量用台語交談,除了一廂情願地表明我們來自何方,也催眠自己是比中國有文化的國家。2001年,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把台灣列入母語滅絕的危險地區之一,葉菊蘭曾經形容台灣母語流失程度:『原住民語是在加護病房,客語是在急診,閩南語是掛號中』;2013年,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警告,歐洲大陸約有128種瀕危語言,法籍歐洲議員Francois Alfonsi認為,語言多樣性走下坡會讓歐洲在文化、社會及經濟上都變得貧脊。想想,京劇用台北腔北京話怎麼演?客家山歌用北京話唱能聽嗎?布袋戲用北京話味道如何?祭典裡祖靈們,聽得懂北京話嗎?

 

外國人的不同叫『異國風情』,為什麼我們不能欣賞自己人的不同? 

離開原單位後,我跟那位操著極台台灣國語的hold lot變成好朋友,有一次她跟我說,平均一個月至少會有一位工程師開玩笑對她說:『妳講話怎麼那麼台~』、『立功威五告聳耶捏!』、『妳好local噢!』好勝心強的她經常不甘示弱地回嗆:『立冠瓦!』反擊的背後除了不為人知的自卑、難過、生氣之外,愈來愈沒自信,好像台灣國語是一種罪過,我聽了忿忿不平,教了她一招,妳心平氣和反問他們:『逮丸狼奔來丟喜愛公逮丸威啊,啊謀妹公蝦?』

沒有一個工程師吭出半個字。

雖然這裡的逮丸威是台語,但我想表達的其實是,北京話、客家話、台語、原住民語、新移民語、任何語言都可能是台灣人的母語,我們不應該因為母語帶來的北京話腔調而被取笑,甚至被歧視,母語是母親說的語言,誰會取笑或歧視自己的母親,愛她、保護她、捍衛她都來不及了,就像台式英文一樣,我們應該以帶著母親的腔調為榮,因為那代表著我們和母親的感情連結,說母語就是愛媽媽,就是壯大文化的根,就是愛台灣,台灣的母語如果滅絕,台灣也會跟著消失。

hold lot TE睡得很熟,在我旁邊,她愛她那南部鄉下至今仍重男輕女的家,她有廣大深厚的友誼,她勇敢築夢,咬牙撐過四年的半工半讀輪班煉獄拿獎學金,她是台妹,她講話台灣國語,她講話大聲因為機台更大聲,她有感情、有記憶、有文化,因為她說台語,她的母語。

 

 

註一:hold lot,因故暫停正常處理流程的產品。

註二:TE,技術員,主要工作為操作機台。

註三:MO,miss operation,很恐怖,不要問!

註四:麥當勞,MO,因為麥當勞logo為M,是MO的第一個字母,故圈內人禁忌上班不可吃麥當勞。

參考資料:

http://www.tcnn.org.tw/news-detail.php?nid=1645

http://www.cna.com.tw/news/aOPL/201311160266-1.aspx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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